那晚夜深人静,四周安静得像荒芜的村庄,我却莫名其妙的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这时候,门外突然噼啪一声,好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。声音其实不大,但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很大,大得我再也躺不住,一骨碌爬起床,打开门,拉亮灯,眼前的一幕,顿时惊呆了我。
一个人挂在对面屋梁晃来晃去,这人我不仅认识,而且熟悉,是我邻居,一个老女人。我赶紧冲上前,扶起凳子(刚才噼啪的响声,肯定是凳子倒地时发出的),站了上去,抱住腰托起她,解开绳套。老女人个头矮小,身高不到一米六,体重不到一百斤,我轻而易举将她解救下来。
人已经昏迷,一探鼻息,还有呼吸,赶紧下楼叫她儿子。儿子儿媳冲上楼,呼天抢地里带着咒骂,言下之意是老女人神经病活腻了,对不起他们,这是在害他们。我提醒他们,赶紧送医院,还有救,并且帮忙拨通120急救电话。
老女人在ICU住了一个礼拜,抢救过来了。
我和老女人是对门邻居。六层是我们这幢楼最高层,顶楼是开放式的,有楼梯直通其上。整个小区,有六幢这样的楼房,是三十年前某厂盖的职工宿舍。1998年,工厂倒闭,随后房改,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间,不少工人卖掉房子,或另买新房,或到外地发展,我则一直住在这里。
对面原来是我工友,2000年卖掉房子,买家入住不久转租,然后转卖,老女人一家,是第三个买家。十年前,楼顶出现渗漏,我趁机盖了个屋顶,并且搭了间小木屋,作为书房和书法房,很是温馨雅致。有时候晚上看书看晚了,或者写字写累了,直接睡里面。在氤氲着书香和墨香的书房里,我睡得特别香。
那晚是个意外,不想救了老女人一命。
老女人一家五口:她,儿子,儿媳,两个孙女。儿子瘦如猴干,媳妇胖似冬瓜,媳妇有多胖,儿子就有多瘦。媳妇不仅胖,而且矮丑,比老女人还矮,脾气特别暴躁,动不动就河东狮吼。
儿子早出晚归做工,安静得感觉不到他的存在,儿媳在一家工厂上班,也是早出晚归,经常上夜班。如果不发声,也基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,一旦狮吼,那就是八级地震。似乎受到母亲遗传,平时看似安静的两个女儿(一个六七岁,一个十一二岁),也不时打破安静发出“幼狮吼”,一边狮吼还一边猛跺楼板,好像在实施无麻醉手术,楼摇地动,更为骇人。
心惊肉跳的我,真想冲出门,狠狠用鞋底甩她们几个耳光,把牙齿统统打掉,这样她们就不至于发出那么巨大的狮吼。我之所以经常睡在小书房,也是为了逃避噪音,虽然不能完全避免,但是隔着一层楼,总会好些。
儿媳很少跟老女人说话,一旦说话,都是骂骂咧咧。有一次我发现,她拎着老女人的耳朵在狮吼。儿媳是个什么货色,可想而知。儿子也很少跟老女人说话,说话的时候声音虽大,并没有责骂,主要是为了让她听见。两个小孙女,跟她说话的时候,也是恶声恶气。
老女人满头银发,门牙和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都掉了,严重跑风,加上耳聋,交流很困难。每次碰面,我只向她笑一笑点点头,很少说话。她向我笑一笑点点头的同时,总是谦卑地让到一旁,生怕挡了我的路。她还经常清扫楼道,擦拭楼梯扶手和我家外门,这让我非常感动。
我的理解是,老女人之所以如此谦卑,首先是善良纯朴使然。其次是我经常给她些硬纸壳塑料瓶、废书废报之类的“小恩小惠”,她积累到一定程度,送到废品收购站换点零钱。她在接送小孙女上下学、洗衣做饭之余,经常上街拣拾废品。
老女人一般不在家里洗衣服,而是到楼下洗。楼下有个手压深水井,当年电泵抽水供全厂饮(使)用,厂子倒闭后,不再电泵抽水,有机修工友将其改造为手压水井。一则水好,二则节约,每天尤其夏秋早晚,总有一伙大妈聚集在井旁,一边浣衣洗菜,一边家长里短。
老女人下楼洗衣服,主要是为了节约,这也是儿媳对她的硬性要求。底层的艰辛,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。
老女人七十岁上下,身体看上去挺硬朗,拎着一大桶衣服上下楼,感觉不是很吃力。但是她患有严重的胆结石,我至少听见三次,她在深夜痛得鬼哭狼嚎。儿子尤其媳妇,每次都是拖拖拉拉骂骂咧咧送她去医院挂瓶,一挂就好。
我极度讨厌她的儿媳,对她儿子也没好感,从来不跟他们说话,视而不见。去年冬天,我和老女人一起在顶楼晒太阳,那天她刚好出院。我忍不住向她建议,费了老大劲,才让她听明白:你的胆结石经常发作,说明越来越严重,最好手术摘除胆囊,不然以后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。
我又费了老大劲,才听明白她的话:她早就想做手术,但是儿子儿媳不让她做,不愿花这个钱。
我默然怆然,不知说什么好。心说不是有农保吗,胆囊摘除又不是什么大手术,花不了多少钱,但是终归没说。
老女人上吊前不久,胆结石发作住院。发作的时候,全家都不在家。我实在受不了她的哀嚎,去敲门,门没锁,我径直走了进去。这是我第一次进她家。一样的面积一样的结构,我却仿佛进入另一个空间:太拥挤了。房子包括建筑面积在内,只有六十几平米,我俩夫妻住还挺宽敞,一家五口,那就不是拥挤而是折磨。
老女人痛得满床打滚——床铺很小,连续打两个滚就会滚到地上。我问她记不得儿子儿媳手机号码,还好,她竟然记得儿子的。我打通她儿子手机,他在乡下干活,两个小时之后才能赶回。我说那你老婆呢,他说我打她手机看看。
三分钟后,他回电说老婆电话打不通,他正在往回赶。我说等你赶到,你妈说不定痛死了,这样吧,我先送她去医院。他并没有表示特别感激,只是吞吞吐吐说了声谢谢。倒是老女人,躺在救护车上,一边哀嚎着,一边感恩戴德。
出院第三天,老女人就上吊了。
老女人家顶楼,没有搭房间,只盖了个屋顶防漏。屋顶两米高,六根空心钢柱支撑。对于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而言,在昏暗的夜晚,站在两把层叠的凳子上,把绳子穿过钢梁,再把脖子套进绳结,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。也许是必死的信念,让她做到了这一点。
至于她是怎么离开房间,不被儿子儿媳发觉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老女人出院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到她。我让我那打雷放炮也能安然入睡的老婆,侧面打听了一下,说是住到女儿家去了。
老女人的儿子和儿媳,对我的“见义勇为”,至今没有任何表示。我忍不住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”:他们心里是不是恨我救了老女人,也许他们巴不得她死,她死了,对他们而言,也许意味着减负?
这么一想,我忍不住全身阵阵冷战。不过,有一点却让我窃喜,那就是老女人的儿媳和孙女,突然安静下来了,几乎不狮吼了。如果她们的狮吼,是因为老女人才发作,那我希望她永远住在女儿家,不要回来……